缅甸姑娘远嫁静宁古城
由摄影家张森林和甘肃静宁县文联的陈宝全、县电视台的安子女士领路,我们在静宁县古城乡一个叫西湾村尹岔组的自然村找到了她。年纪已经三十六岁,但往她的脸上看去,五官紧凑而精致,说话间忽然就笑出声来,而且响亮,简直就像个小姑娘。她已经是静宁县的名人了:离着她住的村庄还有好几公里,车停下来,安子问一个路人:王根花家怎么走?路人说,那还远着哩,就顺这条路走,在那边的塆子里。再走再问,回答是遇上狗叫的房子,就是王根花家。
王根花是缅甸人,原居缅甸一个叫惜董坝的地方,名字叫阿花。
2002年,十九岁的阿花在中缅边境处的云南省云江县打工,在饭馆当服务员,因为经常进进出出经过边防检查站办手续,就和武警大队的一个大队长认识了。那队长说给她介绍个对象,他有个表兄从甘肃来云南,在这儿打工,还没娶媳妇呢。大队长把表兄赵会勤叫来见了个面。看赵会勤年岁大,她就说不同意,太老了。但大队长说,你们交往一段时间再说嘛,看他这人好不好。处了几天,她觉得这人还行,便回家一趟,跟母亲说了此事,征求母亲的意见。母亲不同意,说甘肃在哪儿呀?太远了。她想,不同意就算了。
她回家的时候跟赵会勤说过,如果母亲同意,她十五天内还回到边境上来,如果十五天不回来,这事就算结束了,再不要等她。那是农历七月的日子,雨水把缅甸境内的公路冲断了,没有汽车通行,她回家时步行了十个小时。但她没料到过了二十多天,却在惜董坝的街道上看见了赵会勤,正在打听她在哪里住。她只好出面了,把赵会勤领回家去见母亲。赵会勤在她家住了两天,母亲问她,你同意跟他吗?她说同意。母亲没办法了,继父又不管她的事,母亲便请来几个老年人,叫他们一起吃饭,了解赵会勤家的情况。又过了七天,母亲送她和赵会勤到了中缅边境,叫她跟赵会勤去甘肃省。他们坐了五天的火车、汽车,到了静宁县古城乡西湾村赵会勤家。
杨显惠与王根花两口子合影
赵会勤家在一面山坡上,两间土房。苞谷成熟了,周围都是不长树的黄土山,夏田已经收完了,梯田里还长着一些苞谷。村里的孩子们围着看她,赵会勤的一个侄儿放了一挂鞭炮。嫂子做了米饭,炒了一锅粉条,叫她坐在炕上,就着一个炕桌吃饭。这就算结婚了。
到了赵会勤家,阿花改了名字叫王根花。
王根花讲到这里,张森林问了一句:你嫌他家穷,后悔了?王根花回答:不是嫌穷,是好奇。啊呀呀,缅甸是青山绿水,这里是光秃秃的,全是黄土,连房子也是土墙,土坯垒成的。那时间这里还没种苹果嘛。他家的房子是一坡水的,缅甸的房子是往两边淌水。院子里还有个大坑……王根花说一口纯正的静宁话。我真想叫她说两句缅语听听。我听着听着,就明白了:赵会勤家那时很穷,在家乡娶不上媳妇,便从缅甸领了个姑娘来。
王根花接着讲下去:第三天下厨房,赵会勤说,你爱吃什么自己做。我妈说她做了,怕你不爱吃。王根花吃不下面条、馒头,便做米饭。随后全家人便跟着她吃了一年米饭。也就是她来静宁的第三天,老公公到镇上去赶集,买回来一个大电视机,叫她看电视,说是怕她在家待着心急。老公公那年六十岁了,第二年却离家外出去打工。他打工回来后她才知道,头一年买电视、买大米花的钱都是找人借的,老公公在外边打工半年,挣的钱都还了借款。赵会勤在缅甸时跟她妈说下的六千元彩礼,也是回到静宁县后寄去的。这六千元,加上来回的路费共用了一万多元,全是借的,赵会勤打了四五年工才还上。第二年生了孩子,但为了还账,秋季,她也出去打工了——去新疆摘棉花。摘一公斤棉花五角钱,一天摘八九十公斤,没命地干,一个月后回到家里,人瘦了一圈,进门时公公都认不出她了。后来她就年年跟着赵会勤出去打工,赵会勤做瓦工,她当小工,搬砖头、和灰。直到2007年,第二个孩子出生,她就再也出不了门打不成工了。生二胎还被罚了三千八百元。2008年家里修了房,花了五万元,自己家只有一万元储蓄,四万元的材料费就欠下了,五六年才还上欠款。
靠种苹果逐渐改善生活
“我家种苹果是2006年”,王根花说起种苹果的事来了,她说,古城乡在早年没有人种苹果,2006年乡政府叫种苹果,我爸就要了一亩地的苗子栽上了。家里那时种一亩苞谷,再都是小麦,不会管理苹果树,也不重视。苗子长高了分出杈了,也不修剪,还在地里种苞谷,种苞谷耕地把树皮刮掉了,耱地的时候耱子把苗子压倒了,爸也不在乎。
苹果一般都是五年挂果,可是我家的树到了2013年才第一次挂果。那年一亩地的果树结了一千多斤苹果,卖了两千五百元。这两千五百元真叫人高兴:天啊,一亩苹果就卖两千多元,这比种小麦种苞谷好得多嘛。三亩地苞谷才能卖两千元!我就开始管理苹果树了。2014年的苹果上了三次肥,打了六次药。古城乡有个卖农药和肥料的女人,她把我家的苹果买走了,一斤二元,我就到她那儿去问,怎么管理苹果树,我还叫她给我配药。什么叶面肥呀、有机肥呀。她给了我一本书,我就按着书上写的去做。一月份做什么,二月三月做什么,怎么剪枝,怎么疏花,怎么疏果、定果、套袋。有个公司的复合肥一袋一百八十元,别人都不买,我买;叶面喷的肥、防冻保花的药,别人都不买,我买……
这一年,我家的苹果投入了一千多元的成本,春天开花结果的时间我给一万个苹果套了袋(防农药),到年底卖了一万元。我家2008年修了房,没钱买家具,房子里空荡荡的。从头一年的两千元一下子翻到这年的一万元,这是多大的差距呀,真是有钱了呀,我心花怒放,就花了七千元买了这套家具。
王根花说到这里,拍了拍她坐着的沙发,眼睛又看了看对面靠墙的立柜,然后继续说:买完家具,剩下的钱,我还买了第一批上市的二百四十元一个的电喷雾器。我在果园里打药,人们都来看,说我哩:那个媳妇先进得很,树顶顶都打上药了,真个美呀。我觉得该投资就要投资。用手摇的喷雾器,一亩苹果要干上一天,要灌六七罐子水,树尖尖还打不上药,用电喷雾器一阵子就打完了,省多少人力!我还买了个泵和一套管子,花了一千元。
杨显惠与王根花。陈宝全摄
也是2014年,有一次在古城乡那个女人的店里买农药,听人说几十里外的县城附近有个五洲苹果合作社,有人在苹果合作社搞苹果管理培训,我就要了个电话号码,给搞培训的人打了个电话,叫他来看看我家的苹果。那人说你们西湾的苹果树长得不好,不想来。我就又打电话催他,说我想学习种苹果嘛,你来指导一下吧。他终于来了,一看我的果园,说我拉枝拉得不对,这是白费功夫。他给我剪了两棵树,拉枝叫我看。这个人是五洲合作社卖肥料卖农药的,你买他的肥料和农药,他就免费指导你怎么进行管理。后来,我就买他那个合作社的农药和肥料,他教我管理技术。我们这地方,不是苹果种植的重点地区,有关部门那几年对这个地区不重视,树苗种上就不管了。
2015年,我把别人家的两亩苹果承包过来了,王根花继续讲道。这个人家也是2006年种的苹果树,他种了十亩,但他不搞管理,果树自然生长,2014年我家苹果卖了一万元,他家十亩苹果才卖了三千元。我觉得一亩果园太少,就把他的两亩苹果树承包过来了,说定每年给他租金二千五百元,合同期六年。承包这两亩果园,我爸就不同意,天天骂我:人家不要的苹果树你接手了!那两亩地还有十几棵不值钱的秦冠树哩,你是个傻子吗?我就给我爸解释:技术指导说了,地里一定要有秦冠树,要异花授粉哩。村里人们也说我哩:那媳妇脑子进水了,人家白给都不要的苹果树,她两千五包下了!
媳妇当家日子越过越好
那一年,我家为种苹果的事就斗争得劲大得很。我天天钻在果园里做活,剪枝、拉枝、施肥、喷叶面肥,我爸就天天骂我,说你往树叶子上喷肥料,天下哪有这样的事呀,今年要赔死了!我就说我爸,你愿干就干,不愿干就家里坐着缓着去。不管我爸说什么,我都按着技术指导说的方法管理苹果。这一年运气不好,夏季冰雹打了两次。但是到秋天,那两亩苹果摘了两千几百斤,再加上我家的果园收的,总共卖了两万元。这年的苹果价格好。我爸再不骂我了。
2016年又遇上了两次冰雹,但我补救方式得力,苹果还是卖了两万八千元,一斤二元二角。2017年还是叫冰雹打了,卖了三万八千元。2018年我预计能卖四万元,结果只卖了一万,原因是春天开花时降温,把花冻光了。2015年,我把老公从他打工的地方叫回来了,叫他到培训班学习去了。老公不相信我能种成苹果,能挣下钱,对于种苹果的意义不理解,一进苹果园做活,他就头痛得很,不愿做。参加了一次培训回来,再也不反对种苹果了,叫他剪枝哩、施肥哩,不管干什么,能听进我的话了。
2016年我也到县上参加农林局办的培训班去了,参观学习苹果管理技术,还学理论。学完回来,我把2007年时政府第二次叫栽种的三亩苹果树锯掉了,那树那年开花了。那三亩也是富士苹果,我嫁接上了新品种。当时村里人说我哩:那媳妇胡整着呢,已经结了苹果的树她锯过了,把那么大的树干换成这么小的枝枝了。我没犹豫,坚决锯掉了,因为那是2007年栽的树,是大冠富士苹果,树形太大,管理起来用的人工多,人工要花钱哩。我要往长远看,不能光图眼前能结苹果能卖钱。2016年,我还在后边的山坡上栽了两亩新品种,栽了一百四十棵树,矮化短枝品种。那两亩地的树已经长到三米五高了,今年挂果了,我把花掐了,不叫它长苹果,叫它扩冠,叫它长枝条。还有那嫁接了的三亩今年也开花了,我也掐过了,不叫它挂果,叫它明年再挂果。这样做,是叫它们明年大量挂果。
杨显惠参观王根花家的果园。陈宝全摄
我问王根花:这五亩果树明年能结多少苹果?她回答:一棵树少少地说能套五十个袋,三百多棵,你算能结多少。再问今年能收入多少,你只有三亩结果的树。她又说:今年能卖五万元。今年开花的季节已经过去了,没有霜冻,只要夏天不叫冰雹打过,卖五万是肯定的。我再问她:你每年都有新套路,今年干了些什么新奇的事?她说:没有啥新奇事,就是加强果树的管理,该套袋就套袋,该拉枝就拉枝……今年我帮着两户人家把他们的老树——就是2007年栽的树——锯过了,接上了新品种。那一年我搞嫁接换新品种的时候,他们笑话我,说我胡整着哩。今年看我的新品种起来了,叫我给他们也换新品种。我就说他们哩,那年我换新品种的时候,你们也换,今年就开花了。不过你们现在思想转过来了,还不迟,我给你们指导。
这时安子插了一句话:她现在是西湾村的技术指导,给人做技术指导,也挣钱。王根花补充说:我当技术指导给他们剪枝呢,剪一天二百元。
采访结束时,张森林问她:你从缅甸到了静宁,想没想过跑回缅甸去?她回答:那没有。我到静宁来,从一开始到现在,我爸我妈对我好得很。张森林问:和婆婆吵过仗吗?回答:没有。我妈人好得很,刚来的时候,我做啥不做啥,她从来不说。吃过了饭,她说我,你想做啥了做去,不想做啥了蹲着去,看电视去。时间不长,我就成了一家之主,吃过了饭,我妈问我哩:我今天做啥呢?我指派她,你做这去,你做那去……她就做去了。
听她这么说,我们都笑了,她自己也哈哈笑起来,声音很是响亮。
听人说,西湾村是个贫困村,这地方不是静宁县苹果种植的重点地区,但是离开西湾村时我们登上山坡,看了一下王根花2016年新栽的二亩苹果,站在地头上环顾周围,西湾的几个自然村二百户人家全都掩映在苹果树林里,两边的山坡和山冈全都是苹果树。王根花的二亩地里,排列整齐的苹果树长得三米高了。我发现个问题,果树间的行距很大,便问她行距为什么留这么大?她回答:拖拉机要开得进来,要机械化管理呀,人工管理成本高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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