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开了一家玩偶“医院”,修玩偶“是他最有意义事”

作者|肖薇薇
  • 故事人物
    • 朱伯明
  • 故事地点
    • 中国
    • 上海市
  • 故事年代
    • 现代
  • 故事来源
    • 新京报
  • 发表时间
    • 2019-10-04

“娃娃坏了就买个新的,为什么要修?”朱伯明话音刚落,女孩大声说,“我和娃娃很有感情的,这么多年去哪里都陪着我,娃娃生病了很伤心,不可能抛弃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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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伯明在修补一只兔子毛绒玩偶。

72岁的上海老伯朱伯明是个玩偶修补师。

“玩偶医院”开在朱伯明的卧室,书柜隔出一间小厅。一张用了几十年的方桌上,大大小小的剪刀、镊子、针线等工具整整齐齐码在铁盒里。紧挨着另一张桌上,铺着白色柔软的绒毯,十几只需要修补的毛绒玩偶挤在一堆,坐着、躺着,各种姿势。

最初一个月能接一两单,最近几个月,几乎每天都有“娃友”上门,送玩偶上门修补的多是上海本地人,也有人特意从国外赶回来,也有一些毛绒玩偶被层层包裹着寄来。“娃友”们说:这些娃娃是他们的孩子、伴侣或朋友。

每天朱伯明都坐在工作台前,有条不紊地修补,时常一坐六七个小时,偶尔起身去浴室清洗玩偶,或是倒杯茶。出门的两三小时,他在手机里记好一堆待买的布料、针线,骑上一辆锈迹斑斑的二八自行车,赶去上海旧货市场,沿街遇上布料店,推上人行道一停,就进店问货。

“修旧如旧”,在朱伯明手里,毛绒玩偶嘴角笑容的弧度、拥抱带来身体的轻微凹陷、泛旧的毛绒颜色,都能修复成主人记忆里的模样,“听他们的故事,我才明白了修补的意义,帮他们留住一段记忆”。

“我们家宝宝今天好一点了吗?”

天刚蒙蒙亮,朱伯明醒来,伸手摸到床头柜上的手机,按下了开机键,“叮咚叮咚叮咚……”,积攒了一夜的消息在手机屏幕上不断弹出。一位顾客凌晨一点多钟就发来信息,“朱伯伯,我们家宝宝今天好一点了吗?”

她的宝宝是一只十六岁的毛绒兔子玩偶,名叫“娃娃”。几天前刚送来朱伯明的“玩偶医院”时,“娃娃”身上的毛绒磨损严重,一块儿一块儿的“皮肤”裸露,白色毛绒泛黄,“蔫蔫的没有精神”。

朱伯明摘下近视眼镜,双手接过“娃娃”,轻轻抚摸着,细细查看每一处。几分钟后给出了他的“诊疗”建议:清洗,植毛,充棉,治疗时间需要一个月左右。得到主人首肯后,毛绒兔子被留下来等待修复,主人亲了她好几下,才放下走了。

“病情”总是一眼就能看出来,玩偶的布料破损、氧化最为常见。又能细分出很多类情况,多年未清洗、散发异味的玩偶需要清洗;软趴趴站不起来、变形了的玩偶需要填充棉花;损伤的五官、四肢、衣物得一比一还原修复;毛绒脱落的部位需要一点一点进行植毛。

玩偶身旁的卡片上写着档案,特别注明了它们的年龄、性格和喜好。6岁的毛绒玩偶“妈咪狗”从佛山来到上海时,表层“皮肤”出现大面积脱落,面部缝着几十条棕色粗线,试图牢牢网住里衬的布料,避免棉花弹出。主人附上纸卡,请朱伯明留心,“妈咪狗喜欢抱抱,贴贴胸,害怕打雷,容易吃醋”。

吃过熬了一夜的薏米粥,朱伯明给自己泡上一杯绿茶,坐到工作台前。他盯着这堆玩偶看了片刻,排好今天修补的顺序,打算先给“娃娃”做清洗,它已经一年多没有“洗澡”。

家里的浴室是玩偶们的清洗间,清洗剂是他拜托几位上海交通大学化学系的研究生研制的配方,用量经过他多次尝试后总结而来,“需要很温和,又得分解污渍”。

为了避免出现毛绒褪色或腐蚀脱落的问题,得先给它做个“皮试”。根据玩偶的材质和干净程度,他配好清洗剂,倒进一只浅蓝色塑料盆里,混合一定量的清水,沾湿毛刷,轻轻涂在“娃娃”的脚底。十分钟后,没有出现不良反应。

四十厘米高的“娃娃”刚好能躺进盆里,水没过它的脖子,脸浮在水面上。他右手拿起毛刷,轻轻地往一个方向刷,左手举着手机摄像,“你的娃娃正在清洗中,”再将“娃娃”轻轻翻转,拍摄另一段视频,来回刷数次,再拍换水冲洗后的视频,“放大给你看,娃娃干净了。”最后一个视频中,“娃娃”躺在网兜上,下面是定时十小时的空气净化器。

每隔一会儿,朱伯明会拍一段视频,发给玩偶主人,他调侃,“几天拍几百个视频的情况都有,玩偶独自留在我这边,主人都非常不放心,很舍不得,时不时要关心一下的。”

忙不过来时,老伴儿学着给他打打下手,缝补一些小配件,为毛绒玩偶做简单清洗和吹干。他匆匆交待她几句,走下楼推出他改装过的二八自行车,赶着去上海最大的旧货市场淘布料。

闲不下来的“修补匠”

这辆二八自行车跟了他快五十年,车身锈迹斑斑,把手被磨得光滑,骑上去“嘎吱”直响。他已记不清自己修理过多少次,最近他给自行车换了最新的轴承,轻踩一下,车轮自动多转几圈,骑上去轻快又省力。

退休前,朱伯明做了几十年的技工,负责金属零件的切削,“下刀得精准,有一点点误差都不合格,”后来在一家集成电路设计公司做模拟工程师,画零件模型图是基本功。

他喜欢摆弄东西。家里的收音机、音响、风扇和机械手表,经常被他拆开来,修一修再装回去。他用了几十年的工作桌,两侧的架子上收纳着他的“宝贝儿”,“每一个喜欢修理东西的人,都有一个乱糟糟的房间,堆满工具、零件和老物件。”

十五六岁时,他照着裁剪织补的书籍,画了一些简易童装花样。他回忆,一家五口人的布票无法做出五套衣服,他会用裁衣服剩的边角料缝个口袋、袖套,有时缝个假衣领,戴在衣服里面显精神。

第一次缝小物件时,下剪刀又快又准,针脚缝得严密齐整,“我的手很巧”,从那时起,他总会留意不同布料的材质和样式,慢慢上手裁剪大件衣物。

退休后,朱伯明的生活一下清闲了,他很少出门,小区的老人们常凑在一起打麻将,“我不喜欢,纯粹是浪费时间,消耗生命”。他常坐在书柜旁的角落里摆弄点老物件,偶尔左邻右舍找他维修个小物件。也看看书,翻翻年轻时没看完的莫泊桑、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时间走得很慢,闲得无聊”。

2011年,一位朋友代理销售一款飞行玩具,请他做售后维修服务,他“乐坏了”,找来很多机械玩具相关的资料书,经常找些新款玩具研究,找他修各种玩具的人越来越多。

常有裁缝师傅修不好的毛绒玩偶,送到他手边,客气地招呼:朱师傅,您帮忙缝个娃娃鼻子?他接过来,取下眼镜,上下左右端详、测量,在纸上列出一堆数据,画出草图,再用CAD看图软件画上几十幅模型图交给顾客选择。

修复玩偶受损的五官更是他的强项,“很多人会裁衣服,但他不会画图,不会设计玩偶的鼻子眼睛。”他自信能做到一比一还原,“一根头发丝的差别都不会有”。

“这是我这辈子最有意义的一件事”

2017年,一个女孩抱着小熊毛绒玩偶找到朱伯明,玩偶身上的毛绒被磨得光秃秃,颜色褪色到不深不浅很特殊,她要求修补后一定要和现在颜色一模一样。朱伯明不解,“为什么不想要个鲜亮的颜色呢?”女孩回答说,“想保留住小时候的记忆。”

他找了很多家毛线铺子都没找到能匹配的,索性拿了同色系、不同深浅的两捆毛线,搭配在一起,“有七八成接近,肉眼看颜色差不多”。

女孩拿到修补好的玩偶时非常惊喜,她邀请朱伯明一起喝咖啡,建议他开一家“玩偶医院”,“日本、意大利,很多国家都有,我们很多爱娃娃的人都找不到人修,您修娃娃手艺这么好,不愁没有生意。”

“娃娃坏了就买个新的,为什么要修?”朱伯明话音刚落,女孩大声说,“我和娃娃很有感情的,这么多年去哪里都陪着我,娃娃生病了很伤心,不可能抛弃它。”

“玩偶医院”就这样开了起来。刚开始时,家里人对此并不支持,修理间挨着床铺,“担心娃娃脏”。很多玩偶几年未曾“洗澡”,有时需要修补的玩偶一多,忙起来来不及清洗,摆在桌子上一天,他浑身上下都会发痒,“娃娃上都是螨虫”。

每个月都能收到一两只远方寄来的毛绒玩偶。被层层包裹,一掀开,一股怪味扑面而来,“用上海话说,阿婆炖米的味道”。收到玩偶的第一时间,朱伯明会先来个大清洗。

熬夜赶工也是常有的事情。朱伯明记得一次,事先谈好的“治疗”时间是五天,第三天凌晨一点,顾客打语音给他,“朱伯伯,我受不了了,心里空落落的,睡不着觉。”朱伯明只得通宵赶工。

家里人很担心,“他年纪大了,一修娃娃就几个小时,十几个小时,腰酸背痛,怎么受得了。”他不理老伴儿的唠叨,“有东西给我修,我才开心,相信我的身体的自愈能力。”

修补玩偶的空隙,朱伯明最喜欢与“娃友”聊天。他的微信里,一会儿没看就有几十条信息,“娃友”们发来一段一段的故事,他常看了流泪,有陪伴主人经历地震的娃娃;有四十年来与主人形影不离的小熊;有与主人一起留学美国,六年不曾回国的蓝布偶;一个娃主的娃娃,是三十年前去缅甸出差的父亲花了两个月工资买给她的,等修复好后要送给她的女儿;一位来自上海的娃主说,她的娃娃叫贝贝,是27年前爷爷送给她的礼物,如今爷爷卧病在床,贝贝和爷爷都老了……

“我才感觉,这是我这辈子最有意义的一件事”。

有顾客称他是国内唯一的玩偶修补师,“手艺很好”。朱伯明注册了微博账号,看到有网友评论询问地址,他发一条私信,“朱伯伯在这里”。他调侃,“我搞了很多年计算机,对电脑、手机这些玩法,很熟悉。”

也有顾客认为他收费过高,修补旧玩偶动辄好几千的价格,他们发出一长段文字表达不满,“娃娃在他手里,只能担惊受怕不断给钱,什么都得听他的”。

朱伯明解释,按照工时和修复面积会先给出一个预算,一个修补项目收几百块。“如果是学生,我让他们发个小红包就行。如果没有修复到你记忆里的玩偶模样,我一分钱不收。”他顿了几秒,说,“可以保修三年,现在为止也没有人寄回来返工。”

“修旧如旧”

一些顾客拿到修补的玩偶时,会拿一个放大镜仔细检查,不容许“误伤”。朱伯明得仔细询问玩偶生病前的模样,一遍遍观看主人拍下的视频和照片,记录下要点,揣摩当时玩偶的颜色、色泽和身体弧度,修补前一定要视频与玩偶主人确认。

“每一只玩偶都有自己的脾气和喜好,这是和主人相处中形成的。”修补时必须“修旧如旧”,朱伯明形容,“要保留它的脾气,它们的表情、动作都得和主人印象里的一模一样,不仅仅是看起来一样,连玩偶纺织物的柔软度,抚摸的感觉都要一样。”

一堆毛绒玩偶中,“小熊”一眼就能被认出,它的毛绒凌乱,金黄色和蓝色的毛绒变得暗沉,鼻头的绒布磨损脱落,一团白色的棉花挤了出来。

“小熊”是朱伯明修补过的最年长的玩偶,40岁了。主人林娟(化名)只比它大一岁。林娟辗转打听到与她隔着几个街道的朱伯明的“玩偶医院”,她想给“小熊”修补一个和四十年前完全一样的鼻子。

她抱着“小熊”坐在窗台边的沙发上,轻声说,小时候因为自己身体的问题,很少出门与小朋友玩耍,“小熊”是她的第一位朋友,她们每天都会说说话,蹭蹭鼻子。

毛绒玩偶磨损最厉害的,往往是主人最喜欢的部位,是他们最常抚摸、亲吻、拥抱的位置。比如兔子玩偶“娃娃”经常被主人抱着抚摸,全身毛绒都有磨损,与主人的合照里它满身包裹着雪白柔软的毛绒。

从旧货市场回来,朱伯明搜罗到一件三四十年前的灯芯绒儿童上衣,与“小熊”鼻子的残留物,都是泛旧的棕色、粗线条的灯芯绒。他剪出需要的一小块布料缝制“小熊”的鼻子,剩下布料丢进储物箱,等待再派上用场的机会。

他坐到工作台前,用游标卡尺固定住玩偶“小熊”受损的鼻子。记下数据,在电脑上用CAD画出二十多个圆圆扁扁、弧度不一的鼻子模型,他拿出手机,给每一个鼻子拍一张照,发给“小熊”的主人,等她确认,哪一个鼻子与“小熊”的鼻子最接近,再与她开着视频,开始缝补。

“修了三次,小熊才再次拥有了一个属于四十年前的鼻子。”看到和老照片里一模一样的玩偶,林娟眼泪当场就掉下来了。“那一刻,我感觉手艺得到了他们的尊重,很开心,很值得。”朱伯明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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