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不求波澜壮阔,但的确需要水滴石穿的耐心,一点一滴的坚持。”梁先生以他的勇气和执着,奋勇前行。
一门三公尽忠烈,特立独行有几人?2010年10月28日下午4时06分,梁启超之孙、梁思成之子、自然之友创会会长、被誉为“具有良知的知识分子”“中国民间环保领袖”的梁从诫先生,走完了他78年的人生旅程,在北京世纪坛医院驾鹤西归,双目未瞑。
宁愿丢一个历史学家,也要多一个“自然之友”
我认识梁先生,是在1999年年初自然之友新春联谊会上。没有冠冕堂皇的条幅,没有利益纽带的牵连,一群热爱草原、喜欢河流的男女老幼聚集一堂,说着、笑着、唱着、跳着……身处其中,我的灵魂深受触动:想不到在这个“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的世界上,居然还有这样一群纯洁的人!
朋友告诉我,旁边那位面带微笑的长者,就是鼎鼎大名的梁先生。
后来,我对梁先生有了更多的了解:梁先生1932年出生于北京,祖籍广东新会。他的祖父是著名思想家梁启超,父亲是中国建筑史学奠基人梁思成,母亲林徽因是品貌超群的一代才女。父母给他起名“从诫”,是希望他能成为像北宋李诫那样的著名建筑师。后来,他因为考清华建筑系差了几分(当时清华大学建筑系主任就是梁思成),1950年进入北京大学历史系学习。大学毕业后,除“文革”期间近十年下放江西劳动,梁先生一直从事历史方面的教学研究工作。1988年,他辞去公职,应聘到民办中国文化书院任导师。从1989年开始,他任全国政协人口资源环境委员会委员。
1994年3月31日,已是“耳顺”之年的梁先生与几位志同道合的朋友注册创办了中国文化书院·绿色书院(即自然之友),走上了“为无告的大自然请命”的漫漫征途。
学界泰斗季羡林先生曾说:“从诫本来是一个历史学家……然而,他不甘心坐在象牙塔里养尊处优;他毅然抛开那一条‘无灾无难到公卿’的道路,由一个历史学家一变而为‘自然之友’。这就是他忧国忧民忧天下思想的表现,是顺乎民心应乎潮流之举。我对他只能表示钦佩与尊敬。宁愿丢一个历史学家,也要多一个‘自然之友’。”
事实证明,季先生所言非虚:在自然之友十多年的催生、感召下,北京绿家园、地球村、天下溪……民间环保组织风生水起,数以万计;滇西北的原始森林免于刀斧;可可西里成为国家级自然保护区;重建圆明园遗址的倡议被束之高阁;公众的环保知情权、监督权有了法律保障;环保公益诉讼开始破冰……
我们不求波澜壮阔,但的确需要水滴石穿的耐心
梁先生曾应邀到某国家机关演讲,没料到前来听讲的只有五人。即便如此,他也没有放弃:“如果我能在你们五个人心中种下五颗绿色的种子,我就很欣慰了。”
“我们不求波澜壮阔,但的确需要水滴石穿的耐心,一点一滴的坚持。”梁先生以他的勇气和执着,奋勇前行。
20世纪90年代,由于藏羚羊羊绒做的披肩“沙图什”是欧洲市场的奢侈品,大量藏羚羊被盗猎分子射杀,数量从几十万只锐减到7万余只。青海省治多县县委副书记索南达杰组织“野牦牛队”,与盗猎分子殊死搏斗,壮烈牺牲。环保志愿者杨欣写出《长江魂》一书,将书抵押给企业,为建“索南达杰”自然保护站筹集资金。梁先生得知此事后,立即给杨欣打电话:“你到北京来,我给你组织演讲报告会,咱们一个学校一个学校讲,一个学校一个学校卖书!”那个炎热的夏天,梁先生带领杨欣等挥汗如雨,马不停蹄地在各大高校演讲,卖书筹款。
1999年2月,梁先生又上书国家环保总局和国家林业局,呼吁建立青海、西藏、新疆三省区联防制度。
同年5月,67岁的梁先生前往海拔近4000米、空气稀薄的可可西里,亲手把从盗猎分子手中缴获的藏羚羊皮付之一炬。在返程途中,意外发生车祸,梁先生右肩脱臼、胸部挫伤,险些丧命。但在后来接受采访时,梁先生对此只字未提。
在这样一个时代,我们可以选择另一种生活
梁先生和自然之友专职工作人员的名片,都是用废纸印的,是我见过的最寒碜的名片。其办公室的许多办公用品,如打印机、文件柜、保险柜……都是别人淘汰下来的;罩在椅子上的布套,是会员们自己在家缝好后带去的;就连梁先生坐的沙发,都是捡来的破烂。
梁先生自己,更是身体力行、以身作则,过一种最简单的生活。
我曾跟梁先生出过两次差。吃饭时,看到他从一个小布袋里掏出一双筷子、一把勺子,我既感意外,又觉惭愧。2008年春节前,我和自然之友代理总干事刘勇等,拿着自己准备的饭菜,到梁先生家提前过年聚餐。两室一厅的房子几十年没有装修了,屋里的家具看不到一件新的。我们吃的最贵的一个菜,是他家保姆做的萝卜炖排骨,梁先生自己,则只吃一碗面条。
梁先生的夫人方晶,讲过这样一件趣事。2000年8月,梁先生要到菲律宾领麦格赛赛奖(被称为亚洲的诺贝尔奖),大家都劝他说,那么正式的场合,应该有两套正式的衣服。夫人陪他去国贸买衣服,路上他说:“如果不是因为这回买‘大礼服’,我一辈子也不会去这种地方。”衣服买回来,大家让他穿上走两步看看,结果怎么看怎么别扭:他脚上的老式三接头皮鞋和新衣服太不相配了,那双鞋还是1979年去日本时买的。大家吵着让他再买双新皮鞋,他说:“没关系,到时候我把脸上的表情搞得丰富点,让他们只注意我的上半身不就行了嘛!”
对这样的“苦行僧”生活,梁先生很满足。他说:“人还是应该有一种精神,有一点追求。在这样一个时代,我们可以选择另一种生活。”
2009年梁从诫在北京家中。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1999年,他应邀到上海参加全球500强财富论坛。面对台下的各路经济巨头,梁先生直言不讳:你们无非是要到中国来推销一种生活方式,其实就是一些消费主义的理念……可是,如果十几亿中国人都过上你们那种生活,中国的资源能支撑得起吗?按1990年官方统计,中国人均能耗只有美国的1/14,如果现在中国要达到美国1990年的生活水平,把全世界的能源供应中国都还不够。这不仅是中国的灾难,也是世界的灾难。你们想过要承担什么责任没有?!
在许多场合,梁先生就是这样“不受欢迎”的人,为此招来不少“出风头”“冒傻气”之类的风凉话。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在接受媒体采访时,梁先生坦陈心曲:“从祖父梁启超到父亲梁思成,再到我,我们祖孙三代如果说有共同点的话,那就是社会责任感。我们生于斯、长于斯,这块土地养育了我们,我们不能不尽力量,为这个社会、这块土地、这个民族,给一些力所能及的回报。”
梁先生曾经写道:亿万人的警觉,会形成宏伟的力量,而亿万人的无知和漫不经心,也会给地球带来沉重的负担,乃至巨大的灾难。(摘编自《先生们》,现代出版社2016年3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