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问题,

将相隔200公里的两个男孩命运相连

岳铂雄是小红书上拥有9.5万粉丝的创作者“阿岳是我”,朋友们都叫他“阿岳”。他毕业于衡水中学,就读于浙江大学,是小红书上分享学习经验的众多名校生之一,关于衡水中学的错题本范例获得过1.3万点赞。而他最用心的笔记,和学习无关,讲述自己在贵州湄潭支教的经历。

阿浪(化名)生长在湄潭山区,他永远考第一,也是当地高中建校60年来第一个在高考中考上600分的理科生。2018年的夏天第一次见到阿岳时,阿浪正面临一个重大的人生选择:要不要去衡水二中交换学习。

阿浪抛给阿岳一个“宏大、甚至有点刺痛的”问题:环境会决定一个孩子的命运吗?

这个问题的厚度超过了当时两个人的想象。青春在这个夏天交汇又分叉,两个少年找寻着自己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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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方

湄潭是贵州遵义下辖的县城,江水流经此处时“有湄水桥之水颠倒流合,汇为深渊,弯环如眉”,故名湄潭。直到2018年,湄潭才刚摘下贫困县的帽子。

阿浪在这里长大。他戴一副黑框眼镜,专注做题时会把笔抵到额头中央。他的中考成绩超过遵义最好的中学一百多分,但那所学校无法减免学杂费。本地的湄江中学能减免所有费用,每学期还会补助一两千块钱,他因此留了下来。

父母外出打工,他和妹妹相依为命。家藏在半山腰,小路蜿蜒的尽头。山中入夜早,月亮又近又冷,而四野莽莽,一片漆黑。走在山间,小男孩总在幻想外面的世界,但他只能接触“零星“信息。没钱坐车,他和叔叔会走上三四个小时赶集。集市很小,但赶集仍是他最向往的节日。

长大了,他反复阅读刘慈欣的《三体》。小说中一个情节让他印象深刻,女主角向外太空发射信号,而后收到了回复:不要回答,不要回答,不要回答!对阿浪来说,“外面的世界就像是这些信号,充满了未知;而现实中的我,做不到不要回答。”

“岳老师“来自外面的世界。

阿岳2014年进入浙江大学电气工程与自动化系读书,也是学校话剧社的成员。他在小红书主要分享自己的学习、穿搭、求职经验和读书感想。他也在这里展示丰富的兴趣爱好:摄影、旅行,逛博物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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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这样的生活对他来说,好像还不够。他不喜欢一些年轻人“佛系”的崇尚:努力要有优雅的姿态,要毫不费力。“把欲望写在脸上只会受到耻笑“,而试图实现跃迁则可能被打上”凤凰男”的标签。

抗日战争时期,浙江大学举校西迁,曾在湄潭办校八年。心怀理想主义的少年们在山间读书,度过了一段电影《无问西东》式的岁月。建国后,浙大研究生支教团成为了学校的传统。2018年7月,阿岳报名第20届支教团,来到湄江中学做初中数学老师。

阿岳出生于河北唐山县城,此前没去过贫困地区。他对“贫困“的印象停留在《感动中国》节目。

这所当地的普通中学让他惊讶,“没有漏雨的教室,也没有掉土掉灰的墙体,校园建设基本完备,每个教室都配备了多媒体”,“一些基础设施感觉比自己上学时还要好”。

但另一方面,小学三四年级的孩子会在上课时忽然满教室跑;初中生用上了智能手机,却不知道该如何辨别互联网信息。成绩优异的孩子通常会在高中择校时流向遵义市区。留下来的很多都是在混日子,抱着“拿个毕业证就得了”的心态。

到达没多久,阿岳受邀给高三的三个尖子班做动员演讲。很多学生坐了一会儿就靠到了椅子上,阿岳注意到,有个坐在第一排的男生坐得笔直,眼睛全程盯着他看。演讲后的自由提问环节,他站出来提问,语速飞快,像是在追赶着什么,“让你觉得他有不甘心的状态”。

之后,这个男生又单独来到阿岳的办公室,问,岳老师,你觉得环境是否能够影响甚至决定一个人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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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题

那是两个少年第一次相遇。

他们是太不一样的两个人。阿岳活泼,“有梗”,穿搭很有自己的风格,一双眼睛在玩笑间捕捉着对方的细微表情,灵敏地调整着话风。阿浪黝黑,脊梁笔直,总是穿校服或运动服,被阿岳调笑“爱讲场面话”——后来阿岳才知道,这是山里男孩表达的一种方式,总想尽力展现出最积极的那一面。

阿浪正面临一个重大选择。高二下学期,他得知衡水二中有跨校就读的名额,他可以去读高三,再返回贵州高考,全部费用由学校承担。他很心动,也很犹豫:能不能适应那里的环境?会否像《三体》里那样,外面的世界其实是危险的?我会不会反而退步?

在湄江中学,他是遥遥领先的年级第一,课上老师教授的是他很早就学会的基础内容。重点和难点他总得靠资料书和网课自学,可自己推敲又经常会不自觉拐进误区。

那次动员演讲,阿岳讲了自己在衡水的生活——苦是有的,但苦之外也有课间的玩乐、食堂的美食、校领导的趣闻。阿浪坐在台下,想,原来“在我们普通的学校里面有趣的事情,在衡水也会有”。

“环境是否能影响甚至决定一个人”这个问题,在阿浪心中纠缠很久了。这一刻,这个问题对他有着更现实的意义——究竟要不要去衡水。

他去问阿岳,因为“岳老师是衡中毕业的,对这个问题的思考会深刻一点”。

此刻的阿岳,第一反应是:会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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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湄潭,阿岳去贫困学生家做家访,见到了单亲家庭,也见到因工伤残疾留在家中的家长。他以为他们会是悲伤的,却看到了“一种对生活麻木的平静”。

支教团的年轻人问:“你觉得家里的经济状况是不是影响到了孩子的成长”“你对孩子会不会有点抱歉”。阿岳感到父母们变得局促起来,有的开始低声地哽咽。拜访结束后,他对支教团其他成员说,以后不要再问这种问题了。

“他们没有办法。”阿岳说,“不是不够努力。”

阿岳中考后,父母希望他留在唐山当地的高中,他自作主张去衡水——为了有更大概率考上一个好大学。学习任务排得满当,他仍然抽出时间排演舞台剧,参加校园歌手比赛。他的高考成绩可以去清华北大,但能够着的专业自己并不喜欢。于是他来到了浙大。“你会有不同的选项,你可以这样也可以那样,只不过做了不同的选择以后人生的轨迹不太一样。”

他觉得自己还算努力。但在贵州的群山里,他慢慢明白,自己的努力和阿浪的努力是不一样的。“对于他们来说选项本身就很单一,他们只能沿着一条路去走,如果走不通,可能就会停留在原来的生活。”

面对阿浪的眼睛,阿岳最终没有说出那个“会”字。他想了一会,给出了一个积极的答案,“努力肯定有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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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并不了解这个少年,只不过出于性格中的温柔,本能地不想伤害他。直到支教快结束时,他才第一次去到阿浪的家。在山脚下问路时,阿岳发现乡亲都知道阿浪的存在。在当地,阿浪“像一个精神符号”。

阿浪小学毕业,一小部分同学辍学了;初中到镇上读书,等到毕业,大部分同学都不念了。阿浪一直在学校,一直是第一名。他只知道,“自己应该要这样”。

“我不敢说学习有多么的乐趣,我感觉学习是我必须去做的一件事情。学习确实是需要付出自己的努力的,甚至是艰辛的。”阿浪说,“对我来说,相当于是自己的一个使命,会把它看的很重,而不是当成快乐——这我感觉还达不到。”

“我们再穷,也要让孩子读书”,这是阿岳在家访过程中听到最多的一句话,只有在聊到孩子的时候,山里居民的眼睛“突然会闪过一丝光”。

阿浪家的木房子很矮,阿岳没办法站直。用来遮风的塑料薄膜破了几个洞。床垫下铺了一层干草。乌黑的墙壁上挂满奖状。父母不在家,小学六年,他都由爷爷奶奶照顾。每天早上,他泡一块钱一包的方便面,吃完走一段山路,再走一段大路,一个多小时后走到村上的学校。傍晚再走一个多小时回家。

站在阿浪的家里,阿岳会想起自己完全不同的学生时代。他在衡水中学学习时,觉得学校丝毫不像刻板印象里那样,是座“高考工厂”。他参加学校的心理剧比赛,也为物理老师角逐“最受欢迎老师”排演过舞台剧。参加这些,是因为可以“光明正大不上课”了。到了浙大,周围的同学“各有各的优秀“,成绩好也不是唯一的优秀标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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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他和朋友们所崇尚的“多元”。但在贵州的群山里,他开始审视自己:此前对“多元”的预设,是否带着一丝俯视?他问自己,如果由他来走阿浪的生命轨迹:在这样艰辛的环境中长大,因为没钱交学费而留在一个普通的学校,会成为阿浪吗?

阿岳觉得自己做不到。

那次关于宏大问题的讨论后,两个人又有过几次长谈。阿岳鼓励阿浪:如果你想走的更远,我希望你去。

高三念了一个月后,阿浪离开了家乡。在此后的一年里,阿岳和阿浪交换了彼此曾生活的空间,阿浪在衡水念书,阿岳在贵州支教。

交换

刚到衡水一周,阿浪就觉得自己快要坚持不住了。

早上5点半起床跑操、开班会、早读,不停歇开始一整天的课程,早饭和晚饭给15分钟,晚自修结束,十分钟后统一熄灯。不能早起、不能晚睡、课堂上不能转笔、不能开小差、有人进来不能抬头。他因为跑操动作不规范,被罚在走廊站了半天。

“年级第一”的光环褪去了。新班级的数学复习到了圆周率,马上到导数了,在老家,他们连立体几何都还没开始涉及。老家的老师很少讲圆锥曲线这样的难点,但在这里仿佛是个常识。20道数学选择题,大家通常错5道以内,阿浪只对了一半。第一次考试,全班70多名同学里,他排60多名。

另两个从贵州来的外地同学,一星期后回家了。阿浪看着他们收拾行李,想到放弃,又在同一时刻意识到,这可能是他改变命运的唯一机会了。

交换的一年里,阿浪只回了三次家,因为高考报名和体检,不得不回去。他一大早出发,飞机落地,坐机场大巴再转公交,折腾五个小时,办完手续后再当天赶回,经常半夜回到学校。衡水二中一个月放假一天。本地同学都回了家,阿浪这天会去街上转一个小时,买牙刷和纸笔,再回教室自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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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他依赖着家乡。一旦感到难过的情绪要溢出,他给老家的老师和同学打电话。不想让他们担心,他尽量用平静的语气讲述在这里的生活,去听到电话线那头传来的熟悉的乡音。

越孤单,他就越拼命学。他爱说“学进去了”,仿佛学习是一个能藏身的空间。

于此同事,阿岳在湄潭的初中,开始筹办一个戏剧工作坊,教山里的孩子们戏剧课。

阿岳迷恋在舞台上灯光亮起的那一刻,好像和另一个生命融为了一体。话剧给了他自信,也丰富了他的内心。城里的很多学校已经开设了戏剧课,让孩子们体验另一种人生。在贵州山里,他也想试试。

孩子们对课程的开设反响热烈。他上课了才知道,他们以为话剧社等于看电影,还有个别是来学习当明星的。练习的时候,孩子们变得羞涩,一个孩子做着动作,其他人就会大笑起来。他们习惯讲贵州话,普通话不标准,也羞于启齿。

戏剧工作坊一周两次,每次一小时,最初阿岳带领同学们做培养信任感的练习。一组人共用一张纸,共同完成整个团队的挪动。或是两人一组,一人在身后,另一人向后倒,你得相信同伴会托住你。“话剧是一个打开的过程,只有真正的把自己打开了,才能接纳别人。”阿岳说。

最终演出的剧目选定为《木兰诗》,恰好是这帮初一学生刚学过的古文。在课文和影视作品的基础上,阿岳鼓励孩子们探索最大程度的原创自由。他们用布做成戏服,纸板做成刀剑,设计了动作戏,补充了反转的剧情,为了让三十多个孩子都能上台,还增加了不少配角。

从军后的花木兰由一个小男孩反串。他平时怯生生的,不敢大声讲话,但上了台,他骑上马,舞起剑,喊出嘹亮的口号,“像一个真正的英雄那样”。

未来

阿浪在夏天到来之时回到了家。2019年高考,阿浪考了600分整,成为了湄江中学建校60年来第一个考上600分的理科生,被西北工业大学录取。而阿岳在夏天的末尾结束了支教,回到学校。临走,他以阿浪为主角拍摄了一部纪录片。存储片子的硬盘在一次意外中摔坏,关于那个夏天的很多记忆也一并封存。少数留存的镜头里,阿浪穿着校服,对着四周的群山大喊。夜幕四合,而少年人的肩膀因为用力微微颤抖。

阿岳有时会想,自己究竟改变了什么。浙大在湄潭支教了二十年,考出来的大学生数量“也没有一下突飞猛进”。

他会想起那个山中少年劈头盖脸砸来的宏大问题,以及自己的答案。在浙大,他见过从欠发达地区一路考上来的同学,“会有明显的自卑情绪”。那些孩子很会学习,可大城市的同学不仅仅会学习。他想,他给阿浪的回答到底是不是一个陷阱?

可他自己已经被改变了。上网时看见“贵州“他就会点进去,总觉得与自己有关联。曾经,他不爱发表观点,只是在话剧角色的躯壳里观察人生。现在,他越来越习惯于发表观点,希望能多带来一点积极的影响。

今年五四青年节前,阿岳在小红书上发布了一支短视频,讲述了自己支教时的经历,其中就有阿浪的故事。他向9.5万粉丝讲述了一个“刻苦”、“炽热”的少年。在这个少年家黑漆漆的墙壁上,挂着一个旧广告纸袋。袋子被保存地很好,上面印着浙江大学的名字。看到纸袋的那一刻,在同来的老师诧异的目光下,阿岳不能控制地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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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带来更多的,是可能和相信,”他对着镜头说,“校园教育有时而尽,唯有爱与相信,能够成为照亮一生的灯塔。”

在数百条评论里,不少小红书用户分享了自己在各地支教的经历,一些则下决心要参与支教,还有来自贵州偏远地区的孩子表示受到了鼓舞,发愿要考上心仪的大学。大家互相鼓励着,加油啊,加油。

出乎阿岳的意料,在湄潭,阿浪选择了复读。

遵义的一所中学免去了他的学费。他成绩稳定,获得了清华大学的自主招生名额,通过了笔试和面试。查高考成绩那天,周围很安静,他的手发着抖点开查分界面。成绩比去年提高了不少。可总分离清华的普通类投档分还差几分。

他觉得痛苦,离梦想只差一点点。可他比去年高考查分时更加平静。至少,他能去比去年更好的大学,他的选择又更多了一点。

8月2日,高考出分后的第3天,阿岳和阿浪在“小红书日”的现场相见了。2013年8月2日小红书公司注册成立,每年的8月2日成为小红书用户线上和线下交流的“小红书日”。今年小红书日的主题是“仰望星空”,邀请到小红书用户,分享他们在自己平凡生命中的星空,以及星与星如何互相照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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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男孩和现场500位小红书用户和线上50万观众分享了那个最初的问题,以及他们寻找答案的这一年。

在后台,他们讨论起了阿浪的大学生活。阿浪想要加入辩论队,准备四六级,考研,考博,研发中国芯片。阿岳告诉阿浪,他会认识很多优秀的同学,但他并不需要因此苦恼或者自卑,因为他也同样精彩——“先做吧,勇敢去做。”

“我感到未来正向我走来。”阿浪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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