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东坡有诗:“惟有王城最堪隐,万人如海一身藏。”一个人如果要隐居,京城名利熙攘的人海就是最好的地方。杨绛称自己就是“万人如海一身藏”。
北京三里河的国务院宿舍区,是杨绛居住了37年的地方。院子外国务院部委云集,院子里满是翻新外墙的脚手架,103岁的杨绛静悄悄隐身在一片喧闹中。
她的家是院子里唯一一户没有封闭阳台的。中国总会计师协会前会长刘长琨住在杨绛家对门,有一次问杨绛:“为什么不把阳台封起来呢?”杨绛回答得很干脆:“为了坐在屋里能够看到一片蓝天。”
屋里,是水泥地和白石灰墙,四壁朴素。“她办公桌的后面有一排暖气,热气已把墙壁熏出一道道黑印来,有一年春节前打扫卫生时,保姆想把黑印擦掉,结果反而越擦越脏,只好作罢。单位多次提出为她装修和粉刷房屋,她总是婉言谢绝,说自己住惯了。”曾任人民文学出版社编审的胡真才接受了笔者的采访,他是2014年8月出版的《杨绛全集》的编者。
“她的家里藏书不多,但是字典很多,各种语言的都有,上面被她和钱锺书先生写得密密麻麻,因为他们在不断纠正字典里的差错。”中国社会科学院外国文学研究所(下文称外文所)研究员朱虹说。
无数媒体想拜访杨绛,都未果。她的保姆吴女士说:“她现在年纪大了,听力不太好,家里的电话都由我来接听,媒体的拜访也都免了。”能见到她的人,只有钱家几位近亲,外文所和出版社相交数十年的学生与老友,每每见面,也只有十来分钟。由于听力不好,她与他们“笔谈”。“就我脸皮厚些,敢坐上半个小时。”杨绛的学生、外文所研究员郑土生笑着告诉笔者。
“谁还想写什么续集,没门儿了”
杨绛的“隐”并非因为年岁高了,而是她习惯了。“钱锺书先生在时,他们夫妇就常年生活在这种状态里。”朱虹说:“很难把他们同整天跑这个会那个会,到处演讲的‘专家’联系起来,他们跟这些事一点关系都没有。”
2009年春节期间,杨绛在北京三里河寓所内。
“但隐身于世并不等于她‘两耳不闻窗外事’。”胡真才告诉笔者,“从2004年出版的《杨绛文集》到现在的《杨绛全集》,这10年间杨绛先生从93岁到了103岁,在这样的高龄,借用人民文学出版社一位负责人的话说,‘她完全可以享受盛名而不再作为,但她从来没有停止过思考和笔耕’。”
与《杨绛全集》同时出版的,还有一部中篇小说《洗澡之后》。这是杨绛给自己1988年的长篇小说《洗澡》写的续作。她98岁动笔,几易其稿,直到2014年4月才决心拿出来发表。杨绛解释了续写的原因:“《洗澡》结尾,姚太太为许彦成、杜丽琳送行,请吃晚饭……有读者写信问我:那次宴会是否乌龟宴。我莫名其妙,请教朋友。朋友笑说:‘那人心地肮脏,认为姚宓和许彦成在姚家那间小书房里偷情了。’我很嫌恶。我特意要写姚宓和许彦成之间那份纯洁的友情,却被人这般糟蹋。假如我去世以后,有人擅写续集,我就麻烦了。现在趁我还健在,把故事结束了吧。”于是,在《洗澡之后》的结尾,杨绛特意再说了一句:“故事已经结束得‘敲钉转角’。谁还想写什么续集,没门儿了!”
这就是杨绛,一向温厚幽默,但容不得假与恶,尤其容不得对丈夫钱锺书的任何冒犯。2013年,她做了一件全社会关注的事——通过法律程序,紧急叫停某拍卖公司对钱锺书、钱瑗以及自己的私人信件的拍卖,并且在2014年4月最终打赢官司,获得20万元赔偿。她当然不是为了赔偿,而是为了守护已故的丈夫和女儿。
还有一件事,杨绛已坚持13年。2001年,她和清华大学签订协议书,将钱锺书和她当年上半年所获稿酬72万元及其后他们发表作品获得的报酬,全部捐献给母校,设立“好读书奖学金”,帮助爱好读书的清寒子弟完成学业。清华大学教育基金会秘书长助理池净告诉笔者:“‘好读书奖学金’已奖励了400多名清华学子。”随着钱、杨稿酬的不断累积,“目前本金达到1400万元”。而且,杨绛会和获得奖学金的“小友”“读书的种子”见面聚谈。
她静悄悄地隐身,又在静悄悄地影响这个时代。
自觉自愿始终做零
1972年,杨绛和钱锺书作为“老弱病残”离开干校,回到北京。杨绛最高兴的事,莫过于可以重新翻译《堂吉诃德》了。“所里要把‘老先生’们的东西还给他们,杨先生说,我什么都不要,只要我那个被没收的《堂吉诃德》的稿子!后来,外文组的支部书记在办公室一个犄角旮旯处找到了,交还给她。杨先生真是如获至宝。”朱虹告诉笔者,因为中断了六年,杨绛只得从头开始再译,一头栽入西班牙语《堂吉诃德》的世界中。
1978年3月,杨绛的心血译作、 72万字的《堂吉诃德》终于出版,这是直接从西班牙文译为中文的第一个版本,人们排着长队,将首印的10万册抢购一空。
这年6月,西班牙国王胡安·卡洛斯一世和王后来华访问,邓小平将《堂吉诃德》的中译本作为国礼赠送给贵宾,并在国宴上将杨绛介绍给西班牙国王和王后。邓小平问杨绛:《堂吉诃德》是什么时候翻译的?“其实这个问题不好回答,因为翻译这部书稿经历了整整20年的磨难,不是几句话就说得清楚的。但杨先生应对得很机智,只答:‘今年出版的。’”郑土生说。
《堂吉诃德》为杨绛带来了极高的社会声誉。西班牙授予她“智慧国王阿方索十世大十字勋章”;她坐在国宴主宾席上的镜头上了电视;她参加了第四届全国妇女大会;她作为社科院代表团的成员两次出访;她受邀出席各种与塞万提斯、堂吉诃德有关的文化、外交活动……各种政治礼遇纷至沓来,杨绛和和气气、从从容容地接受了,然后,继续埋头读书写作,“自觉自愿始终做零”。
“你放心,有我哪”
杨绛那一代知识分子,都是在20世纪八九十年代人至晚境时争分夺秒地工作,因劳累过度,身体很快虚弱。1993年的一天,钱锺书整理完自己的《诗存》后,对杨绛说:“咱们就这样再同过十年。”杨绛脱口而出:“你好贪心啊!我没有看得那么远,三年、五年就够长的了。”钱锺书听了,默默退入起居室的躺椅里,不再作声。他一向不会系表带,都是杨绛帮他戴,从这天起,他乖乖地让杨绛教他自己戴。杨绛总是自责,认为自己这话让钱锺书愁出了病,1994年他便住进了医院。
钱锺书的堂弟钱锺鲁说过,大嫂“像一个帐篷,把身边的人都罩在里面,外面的风雨由她来抵挡”。郑土生也说:“不只是生活上,在人情世故上,在与文化界等各方面打交道时,杨绛先生都比钱锺书先生要周到。钱先生往往凭自己的性情、喜好说一些话,但杨先生很温和,善于应对各种场合,各种情况。”钱锺书的愁是有道理的,他不能想象,没有杨绛,他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
病中,钱锺书向杨绛交代,他死后不留骨灰,不设灵堂,恳辞花篮,不举行告别仪式,不开追悼会。杨绛说:“我自己,这样办得到;你嘛,就很难说了。”钱锺书说:“那就要看我身后的人喽!”
1998年12月19日凌晨,钱锺书身体状况很不好,医生连忙通知家属。杨绛赶到床前时,钱锺书已经合上一只眼,还睁着一只眼等待妻子。杨绛帮他合上眼睛,轻轻在他耳边说:“你放心,有我哪!”
社科院时任院长李铁映闻讯赶来,杨绛转述了钱锺书的交代:“领导如果不同意,我会坚持向你请求按照钱锺书本人的意愿行事,我会没完没了地向你请求。”她一路说到电梯口,李铁映最终说:“你给我出难题了,这事我做不了主。”
晚上,在孑然一人的家中,杨绛接到了江泽民的电话,他对钱锺书的去世表示哀悼。“杨绛同志,非常佩服你们,你们是真正的唯物主义者。中央同意不举行仪式。”
钱锺书火化那天,“杨先生没流泪,最后我把钱先生推到火化炉前,杨先生就在那里看,不忍离去,好多人都走了,她还是舍不得离开。”杨绛的学生、外文所研究员薛鸿时曾回忆说。
打扫现场,尽我应尽的责任
“逃逃逃逃逃!”这是杨绛八妹童年时的口头禅,杨绛记忆深刻。如今,“锺书逃走了,我也想逃走,但是逃哪里去呢?我压根儿不能逃,得留在人世间,打扫现场,尽我应尽的责任”。
她最终逃向了世上最难的学问——古希腊语哲学读本、柏拉图《对话录》中的《斐多》,一头扎进去,忘记自己。“我按照自己翻译的习惯,一句句死盯着原文译,力求通达流畅,尽量避免哲学术语,努力把这篇盛称语言生动如戏剧的对话译成戏剧似的对话。柏拉图的这篇绝妙好辞,我译前已读过多遍,苏格拉底就义前的从容不惧,同门徒侃侃讨论生死问题的情景,深深打动了我,他那灵魂不灭的信念,对真、善、美、公正等道德观念的追求,给我以孤单单生活下去的勇气。”2000年,中译本《斐多》出版,被称为“迄今为止最感人至深的哲学译本”。
之后,在那张钱锺书曾伏案工作的写字台上,杨绛完成了整理钱锺书学术遗物的工作。2003年出版3卷《钱锺书手稿集·容安馆札记》,2011年出版20卷《钱锺书手稿集·中文笔记》,之后,还有100多册外文笔记等待整理出版。一位103岁的老人,仍在坚韧地、静默地“打扫现场”。(摘编自《先生们》,现代出版社2016年3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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