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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建萍

 “姑苏台榭倚苍霭,太湖山水含清光。”白居易笔下的太湖静谧而深远。

 太湖之滨,时近春分,料峭微寒。苏州镇湖的新盛茶园,一位柔弱的江南女子,一袭朴素的蓝绒长衣,伫立于茶山山腰的石径之上,远远眺望那“三万六千顷”的浩渺烟波。

 她就是被誉为“苏绣皇后”“沈寿传人”的姚建萍,一位视苏绣艺术为生命的非遗传人。

 脚下是曾经熟识的野菜,身旁的新茶业已吐露嫩芽,此时此刻,此情此景,姚建平回首往事,思绪万千——

 “这座山背后原有一条小路,可以直通到我的家乡——新盛村。幼时的我们就是顺着那条小道翻越山丘,再沿着太湖的堤岸去几里地外的学校上课。那时候,总觉得这条路好长好长。”

 的确如此,时光荏苒,四十余载春秋如白驹过隙,而姚建萍在苏绣艺术的探索道路上已臻于极致——著名苏绣艺术家、研究员级高级工艺美术师、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苏绣)代表性传承人、第八届中国文联委员、第四届全国中青年德艺双馨文艺工作者、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专授的“民间工艺美术大师”、江苏省民间文艺家协会副主席、全国“三八红旗手”、四度“山花奖”得主……诸等殊荣,不胜枚举。

 从1996年为马来西亚总理创作的苏绣作品《马哈蒂尔》开始,姚建萍的作品已经数十次作为国礼由国家领导人赠予外国政要。

 现如今,姚建萍身后的那条小道早已被密林覆盖,山顶上建起了溢香的茶社,笑迎着四方宾朋。山脚下的环湖堤岸也拓宽了许多,铺上了厚厚的柏油,“变身”为曲曲弯弯的景观大道,每逢节假日便游人如织。

 “我就是从这样的一条路中走出去的,闯出了一片属于自己的新天地。”在姚建萍心中,路不仅在脚下,更是在心中;路,虽然崎岖坎坷,充满荆棘,但只要坚信、坚持、坚守,必能达到至真至美的艺术彼岸。

 有人要问,一位普普通通的绣娘,是凭借何种“神力”艺压群芳取得了今天如此这般荣耀?

 “你想听听我的故事吗?”

 愿乐欲闻。

 传承之“针”

 1967年,姚建萍出生在苏州镇湖新盛村,宁静的小村庄三面环湖,人们朴实善良。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那时的镇湖又被唤作西华,意思是苏州西部最繁华的地方。镇湖和邻近的木渎和东渚一样,‘户户有绷架,家家会刺绣’,是传统苏绣的发源地。”

 与不宽裕的经济条件不同,太湖边美丽的自然环境让孩童时的姚建萍非常满足和幸福。她在家中最小,上面有三个哥哥,又因此格外受到“偏怜”。

 “你做什么去?”“我做生活(刺绣)去。”在姚建萍童年的记忆中,当地人的词典里,“刺绣”就等同于“生活”,这种有着2500多年历史传统的古老技艺,被一群心灵手巧的绣娘传承下来,并融入到日常的“茶米油盐”里,甚至“血液”中。

 “闺阁家家架绣绷,妇姑人人巧习针。”对于一个镇湖女子来说,刺绣是一种生活技能,也是一门生存之道。而对于姚建萍而言,刺绣更是她的一次人生修行。自幼乖巧懂事的小建萍,就像一根调皮的银针,在奶奶与母亲的绷架下游弋穿梭——

 “妈妈,我什么时候能穿针?”

 “到了八岁就教你。”

 “妈妈,你还会教我分丝吗?”

 “当然,先把一根丝线分成两半,叫一绒,一绒再分一半叫半绒,一直分成8丝、16丝,最巧最巧的绣娘,能把一根丝线分成128丝,就用小手指甲,靠的是心明眼亮。等你那么巧时,妈妈做梦都笑。”

 “妈妈,将来我靠绣花能养活自己吗?”

 “当然了,你瞧王家嫂子妈妈,绣花绣到毛主席接见呐……”

 尚未飞针走线,小建萍已在上辈人的熏陶下渐渐领悟,这看似繁复而细致的祖传技艺,有着无穷的愉趣,而且还可以实现崇高的理想。

 “每到寒暑假,不用去上学的日子里,我就跟着母亲学刺绣。我喜欢绣,一绣就是一整天,觉得比上学有意思,刺绣就像是我的假期培训课程。”

 一粒种子埋在姚建萍的心田。有朝一日,她也要“绣”进北京,“绣”满全国,甚至“绣”遍全世界——银针和彩线翩翩起舞的画面,构筑了一个懵懂女孩最初的苏绣梦。

    执着之“针”

 “你应该亲自到绣品街去转一转,只有在那里你才能真正体会到,为什么‘镇湖刺绣’与‘支柱性产业’这两个词会紧紧联系到一起。”姚建萍这样指引着我。

 果然名不虚传。这条远近闻名的繁华街市,绣庄林立,店铺云集,8000绣娘用辛勤劳作创造着属于她们自己的人生价值,而相关的从业者也在3000人上下,年收入已达6亿多元。一门古老的技艺在镇湖生机勃发,并且枝繁叶茂。

 姚建萍徜徉在绣品街上,时不时进入店铺攀谈,操着地道的吴侬软语,每个人都跟她熟识,“毕竟还兼任着‘镇湖刺绣协会会长’一职,她是这里的‘招牌’,标志性人物。”同行人介绍道。

 “你是如何脱颖而出的呢?”我问。

 “创新,突破,不走寻常路。”万万没想到,看似娇小的姚建萍有着非比常人的想法和胆魄。

 姚家有女初长成,养在深闺人未识。

 十几岁时,姚建萍的巧手已在乡里远近闻名,她在假期里练习刺绣的小物件就能换回一件新衣裳。

 那段有刺绣陪伴的成长岁月,姚建萍至今铭记。也正是由于这份执着与热爱,她毅然决然放弃了高考,独自一人去了苏州城里的工艺美校“半工半读”学习刺绣。

 待到学业有成,姚建萍并没有像其他学员那样很快地选择从业挣钱,而是下定决心继续深造——

 “我有着强烈的求学欲望,想要成为一名苏绣艺术家。我觉得,一件苏绣作品不应该只停留在工艺品这个层面,它应该是一件精美的艺术品,当时大多数人都开始做买卖,搞经营,我却又选择了一条别样的道路。”

 几年的精学苦练下来,姚建萍的技艺突飞猛进,但她不满足,她渴望自己有“质”的飞跃,渴望自己的一针一线能赋予作品以鲜活的生命力,而不仅仅只是一件冰冷的商品。

 姚建萍明白,要想绣“活”就必须要有“绝活”,要有“高人”的指点。经过苦苦寻觅,她把目光投向了1960年成立的苏州刺绣研究所,顾文霞、李娥英等苏绣大师级人物云集于此——

 “我遇到了对我义厚情深的恩师徐志慧。徐老师是苏州刺绣研究所退休的老刺绣专家,她不介意我的出身背景,愿意教授我刺绣,我对此极度感恩和感动。”

 当时,徐志慧年事已高且一人独居,姚建萍就主动提出住在老师家中,学艺的同时照顾她的起居,成为其关门弟子。而那时,姚建萍的大女儿才八个月。

 “在老师家的日子里,我不知疲倦地学习,每天练习技艺的时间超过12个小时:白天学难度高的人物肖像,晚上绣我熟练的‘螳螂猫’。我绣的猫得到了老师的真传,9个夜晚就能绣完一只栩栩如生的小猫,能够换回180块钱,能买好几斤全羊毛的毛线,给我的女儿织毛衣,一个冬天可以织好几套小毛衣。我每月回家一次,踏着星光坐末班公交车两个小时到小镇,再步行一小时到小村庄里,看一看等待我的家人和早已熟睡的大女儿,第二日吃过中饭,坐上返程的班车回老师家。”

 这样的生活,周而复始,姚建萍整整坚持了四年。1994年年初,她终于学成归来。

 此时的姚建萍虽然未及而立之年,却已将苏绣技艺练得炉火纯青,并且熟练掌握了其中的顶尖技法——双面绣三异绣。

 双面绣三异绣是中国传统刺绣的独门绝活。“如果把刺绣比作工艺美术中的皇冠,那么双面绣就是皇冠上的明珠。”同一件绣品,正反两面呈现截然不同的画面,却丝毫不露破绽,精妙如神的构思和布局令外行百思不得其解,也令技艺平平的绣匠望而生畏。

 姚建萍的作品包罗万象,开阖有度,动静得法,从动物花草、仕女佛像,到水乡人家、亭台楼阁、江南山水……借助针线丝理,生动流利地书写着故乡的情与景,创造着一个丝绸上的梦里江南。

 “当时的刺绣生意人都高价来约我的作品,我的收入是普通绣娘的好几倍。”可是,姚建萍向往的却不是这样的“成就”。

    匠心之“针”

 “你注意到‘工匠精神’这个词了吗?”姚建萍问我。

 她的提问并非空穴来风。2016年3月5日,李克强总理在第十二届全国人大四次会议上作政府工作报告时提到:“要鼓励企业开展个性化定制、柔性化生产,培育精益求精的工匠精神。”

 这是“工匠精神”首次出现在政府的工作报告上。敏感的姚建萍注意到了这个“关键词”。

 精华在“针”端,咫尺匠心难。

 “人们说姚建萍是‘针尖上的舞者’是十分恰当的。她用一根银针,用一缕缕细细的彩色线,用极其有限的手段绘制出一幅幅富有人文精神和充满感情的画面,犹如一位出色的舞蹈艺术家在极其有限的空间里自由地向人们施展自己的舞姿。人们常说,戴着镣铐跳舞才显示出舞者的水平。姚建萍充分利用针、线和刺绣的可能去进行富有特色的艺术创造,她的作品不仅予人以视觉的美感,而且予人以精神境界的陶冶和思想的启迪。人们高度评价姚建萍的艺术成就,不仅是对她高超技艺的赞赏,更是对她创造性劳动和献身精神的充分肯定与尊重。”

 中国美术家协会理论委员会主任、中央美术学院教授邵大箴的一席话,正是姚建萍“匠心”的最好注解,这位奇女子的背后是超乎寻常的刻苦和勤奋,以及自身的敏学与聪慧。

 2014年,姚建萍更是应清华大学美术学院之邀,开设中国刺绣专项研修班,为来自祖国各地的18名学员教授了一年的刺绣。

 “这是清华美院开设的第一个刺绣专业的高研班,我的任务是通过自己的经验,教授和培养中国新一代‘能绣懂画’‘能画懂绣’的双向性刺绣专业人员,并将这些学员从‘匠’带到‘师’的地位。”

 1914年,张謇在江苏南通创办女红传习所,沈寿应聘担任所长兼教习。

 1940年,杨守玉被(重庆)国立艺专聘为绘绣科主任和教授;1952年,她又应苏州市政府的邀请,参与创办中国第一所刺绣学校(苏州刺绣研究所前身)。

 抚今追昔。今天的姚建萍,登台授课传学,成为名校特聘的教授,这对于一个曾经平凡的镇湖绣娘来说,是何等的荣耀。

 镇湖刺绣研究所二楼的工作平面,十几名徒弟在绣绷前飞针走线,有条不紊,中规中矩,全然没有理会我和她们“姚阿姨”的闯入。

 “刺绣,是一种修行。心凝聚于针尖,人的呼吸均匀了,眼睛是越用越亮的。比如,绣人物的发际眼眉这些细微之处,一根丝线要分成128丝,你必须学会以线的1/128那么细的观察力去体会对象,就像把1分钟化成128份,时间都会为你静止。”

 说话间,姚建萍已经坐在了一架无人的绣绷前。她轻轻地撩开上面的遮布,呦,好大一朵娇艳的牡丹!

 气定。神闲。仿佛整个世界都突然安静了下来。

 “初日分以恒河沙等身布施。中日分复以恒河沙等身布施。后日分亦以恒河沙等身布施。”不知为何,我的脑海中浮起《金刚经》中的语句。

 倘若这1/128细的丝线就是恒河之沙,那么,姚建萍手中的针法便是那“其福胜彼”的布施。她赋予每一幅作品以生命的温度、人生的厚度、时代的高度。

 一针一线,化为永恒。

 姚建萍在人生的下半场开始了自如的游走,她的传奇还远未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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